2018年8月17日 星期五

目光中的越後妻有—旅人、在地居民、藝術創作者

去年的我,還是一位坐在辦公室的上班族。因為工作的關係,接觸到台灣差事劇團的《尋里山》演出文案。起初直覺地認為,「里山」應該是台灣某一座山的名字吧!直到看了文案內容後,才知道里山是一種精神,也是一個日文詞彙

「里」是指人類聚集的村落;「山」是指大地孕育的自然場域。兩個字結合,就成為了「與人類共生的山」。而里山無形的「精神」,則是經由人類與自然長期積累的互動,而逐漸形成的智慧、生活、社群、信仰等觀念。

看到這裡,雖然人還在辦公桌的電腦前,但靈魂早就飄到宮崎駿動畫《魔法公主》的世界去了。人類與自然的互動,絕不盡是美好的、歡樂的,更多是從彼此的傷害中,找出各退一步共生的模式。
▲越後妻有蓊鬱的稻田景色。
雖然最後很遺憾地沒能邀請到差事劇團,但藉由《尋里山》文案中,所帶來「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」的想像,卻成為驅使我前往日本打工度假的重要因素。

來到日本後,忙著適應與摸索各種事物,例如:順練自己鱉腳的日語、摸索人與人之間的交流,以及平衡打工掙錢與體驗異國的生活模式。不知不覺,四季輪迴了一遍,又來到當初的盛夏,我也踏上了最後一趟的旅程「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」。
▲陪著我遊走各處的28吋行李箱,顏色是顯眼的Tiffany綠。
每位參加藝術祭的旅人,都有屬於自己的觀看重點,有些人在於藝術作品本身;有些人則是藝術作品與當地居民的互動。我的話,偏向後者但也想看看川端康成《雪國》筆下的沉默大地,簡言之,觀光取向。
▲「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,便是雪國。夜空下一片白茫茫。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。」—川端康成,《雪國》
我想將看待「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」的角度,作為本篇遊記的主軸。藉由旅人、在地居民、藝術創作者,三者各自與大地藝術祭的互動,來和大家聊聊我的觀察、感想,又或者疑惑。

▌旅人的目光—評判作品的標準

越後妻有位於新潟縣的南部,整個藝術祭的範圍約760km²,作品數量高達380件,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藝術祭。在藝術祭導覽手冊中,一再地提醒旅人,不要執著於看遍全部作品

要在廣闊的山林間欣賞作品,對旅人來說,最在意的當屬交通工具。大地藝術祭的交通工具,主要有兩種:自駕、路線巴士(Select Bus Tour)。租車自駕彈性最大,可以欣賞到非常多的作品。但大會提供的路線巴士,也是許多外國旅客或獨自旅行者的首選。
▲津南的路線巴士,內含暗室供旅人欣賞電影。
▲路線巴士通行證,扇形排列好療癒。
路線巴士非常地豐富,半日行程的有6條路線;全日行程的有2條路線。我自己是選擇5條半日行程,乘著路線巴士進入越後的深山中,探索被世人遺忘的廢棄小學、古老民家。同時,也和許多共同乘車的旅人們結為朋友,並在他們身上發現了「面對作品的批判眼光」。
▲越後妻有人口老化嚴重,不少小學相繼廢校。
▲廢置的農具經日光作用後,也能孕育新的生命,呼應廢校的再利用。
▲地面貼滿著銀色的詩句,校內物品騰飛於半空,彷彿時光就此凝結般。
大地藝術祭的旅人們,來自亞洲國家的占大多數,特別是上海、北京、香港的旅人,他們不僅是對藝文有興趣,更多人是從事藝文產業的。因為同文同語的關係,我很幸運地結識了上海、新加坡、西安的朋友們。他們大方的邀約我一同漫步於Kabakov夫婦創作的《梯田》中;又或者吃著甜筒,來場足湯浴。
▲漫步於《梯田》中的我們,也成為旅人鏡頭下的風景。
▲來自新加坡的旅人,熱情的邀約我共泡足湯。
旅人朋友們,面對作品輕鬆自在,卻不嘻皮笑臉。有時甚至毫不避諱地表明自己不欣賞這件作品,或是某個路線巴士的作品都不怎麼樣,浪費時間。老實說,在含蓄的日本待久了,還真的會被這席爆發性的言論給震懾住,下意識地用標準台灣腔反問:「真的假的!?怎麼說呢?」。

總覺得,喜歡藝術的人,對作品的敏銳度以及評判眼光,就像讀書般,一開始什麼都讀什麼都看,當累積一定的數量後,心中就會醞釀出屬於自己的一套見解。
▲每隻色鉛筆,代表著世界上的各個城市。是否也包含著不同的觀點與想法呢?

▌在地居民的目光—視線駐足的方向

走在十日町(越後妻有市中心)的商店街上,只能用杳無人煙來形容。走了5分鐘,終於看見到了當地高中生和一對閒晃的母女,當我與他們擦身而過時,竟感受到強烈的視線。他們的眼神中並不帶有敵意,而是新奇。頭戴草帽使我看起來就是個觀光客,不論在超商、大阪燒店、街道上,總會引起當地居民的側目。
▲杳無人煙的十日町商店街。
▲里山美術館的食堂內,等待餐點期間,順便借本漫畫看看。後面的大叔整個睡昏。
另外,還有一類當地居民的目光,是讓我深深感動,覺得那瞬間是整個藝術祭最浪漫的時刻。

巴士司機。

擔任路線巴士的司機都是當地人,他們開著車載著旅人前往各處深山,探詢作品。他們的目光並未駐足於作品,而是我們身處的大自然,那顆無名的老樹、那片廣闊的稻田,以及如母親呼喚孩子回家般的沉靜晚霞。
▲背影小小的巴士司機,都快融入風景裡了。
▲融於樹林間的作品,林舜龍《跨越國境‧絆》
在結束第二天最後一個作品後,司機開著車經過山腰時,速度突然變得非常緩慢。正後方的我,好奇地順著司機目光裡的後照鏡一看,那是一片藍色與紫色交融,外圍泛著橙色微光的晚霞。

那一刻對我而言,是整個藝術祭最浪漫的時刻,不是作品、不是美景,而是身為當地居民的司機,目光中所富含的情感
▲巴士司機目光裡的景色,但拍攝時間並非黃昏,可惜……

▌藝術創作者的目光—「鄉」從何去?

「大地藝術祭的作品,必須與越後妻有有所連結,是個『獨特』的存在。」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創辦者北川富朗如是說。

大地藝術祭的創作者們來自世界各地,將關注的議題或自身的經歷,展現在作品中,企圖傳遞某種訊息給作品前的觀者。位於津南町的「香港House」是座兼具藝廊功能的文化交流中心。挨著牆邊的小木桌上,靜置著《農人野望》我將它輕輕拾起,下意識地問:「香港有『鄉』?」
▲文化交流中心,《香港House》。
是的,香港有「鄉」。

只是它不同於我們聯想中的「鄉下」,而是被都市華燈隱沒的「鄉郊」。相較於前者的故鄉思源,後者則偏向城市的對立面—蓊鬱自然。許多遊遍世界各地的香港人,去過越後妻有後,都變得有點迷失。那個曾幾何時,逐漸忘去的「故鄉」,是否已消失在香港社會中。(註1)
▲楊天帥、查映嵐,《農人野望》。
第六屆大地藝術祭,香港團隊執行〈大地予我〉計畫,以反思土地價值、關注永續農業、提倡鄉土教育為中心,展開一連串的藝術行動。將香港問題帶入藝術祭,同時也向越後妻有學習和交流農法經驗。

來自香港的農夫,揮動鋤頭,播灑種苗,將汗水滴滴注入越後妻有的土地上。這是場藝術行動,也是種生活實踐。
▲林舜龍,《跨越國境‧絆》。

▌後記

旅行期間,每天乘著路線巴士穿梭山林間,追尋著被「刻意」散落各處的作品。曾想過,在這380件作品中,一定有作品是在整個藝術祭裡,沒有任何人去看。甚至到藝術祭結束後,人們將作品回收保管時,會不會又遺落了它呢?
Ann Hamilton,《Air for Everyone
這幾天,我幾乎宅在家,鮮少外出。有時寫寫遊記、有時打包寄回台灣的行李、有時整理照片套個濾鏡,作些日常例行。當我再次思考到上述的假設時,想法卻和之前不同了。

我認為,就算有件深藏於山間的作品,旅人們未曾到訪過它,但在附近耕田的農民卻會每天經過它。農民或許對這件作品不理解,甚至不怎麼喜愛,但在這51日的朝夕相處下,它的形象將植入農民記憶中,進而產生某種情感

▲林舜龍,《跨越國境》。中間那道門,象徵聯繫台灣農村文化的入口。
目光中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,是由許多無法被「量化」的情感所組成。外界無法準確地評斷它的好與壞,這只能是參與其中的個體們自行的評斷。


有機會的話,我想再次重返越後妻有,看看她披著雪白的容顏。



※註1:本段參考自楊天帥、查映嵐,《農人野望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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